千夏 人情恶
我到他办公室门口的时候，隔着一扇玻璃门看见了他浓重的愁容。
我走过去，鼻腔里充斥着泡面的油腻味道。
他怎么会吃这个？
他都多少年没吃过这种东西了？
一定是出了什么事。
果然，我侧头便看见了他堆放在沙发两侧的行李。
他说他离婚了。
我尽量表现的平淡，即使内心像是刚被海浪冲洗过的干渴贝壳一般。
我常常认为自己不应该做降低身份的事情，所以无论任何事情，我都在追求对等，无论是商务还是感情，我好像从来都不愿意做那个多付出一些的人。
如果我真的已经赔进去了太多的东西
那至少我要装成很无所谓的样子。
利益至上主义者，我凭什么要做那个有失未有得的人?
我看着他没有什么波澜的眉目，心底也只能将关于他的感情一退再退。可偏偏越是这样，那些关于他的事情就愈发清晰。
然后我忽然发现，原来我早已经失去了多年前先迈出一步的勇气。
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，其实很难说是在恋爱，我们的状态根本没有一点热恋中的痕迹。
似乎我身边有一层坚硬的玻璃墙，无论他离我多近，与我之间总是隔着一重屏障，
目可见，手难及。
他永远在做着警戒线以内的事情，尽管他每天陪我一起上下课，陪我一起去图书馆，有事还会一起吃饭，但在这长时间的共处里我们大多是沉默的 我们之间从没说过什么亲密的话，只是在我进入教室的前一刻对视一眼，他冲我笑一下示意他下课还会来。
只是这样。
我时常觉得他并不喜欢我。
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本该这样，他毕竟是我抢来的，他喜欢的人是吴允熙，我到底在盼望什么?
人应该期冀有结果的事情。
我知道他已经尽量做到最好了，可我还是忍不住。
我忍不住在他为我准备好红糖水的时候捂着小腹渴求地抬头看他，其实他帮我揉一揉会比任何暖宫的饮品都有效的。
但他总是在我们之间留出一步的距离，我不愿意自己去迈。
我忍不住在他只是因为我说了一句“那家蛋糕店是从纽约加盟过来的，看起来很不错”之后就跑到很远的店面，又排了一中午队只为给我买一块蛋糕时，开心的笑起来，对他说谢谢。
情侣们大概是要在这时抱一下的吧，但我也只能说一句感谢的话，我们那时疏离的好像连多说一句话都像是冒犯。
首尔那一年的夏很热，我的防晒霜一瓶一瓶的买，他却从来不用，时隔多年我仍旧记得那时他拎着蛋糕盒子朝我跑来，额角都是汗珠，笑的很明媚，皮肤晒了大半个夏天也不见黑一点。
我那时忽然冒出了疯狂的想法，我们的孩子应该会很白净吧，就像他一样。
事实上我们女儿确实如我想象的一般，恩星生的白，长的也和他更像一些。
我撇开他离婚的话题，和他说起恩星的情况，稍微侧过身去不愿意让他看见我动容的眼神。
可是事与愿违，他怎么会忽然问起我那句话，我以为他早就忘记了。
事实上，我也是稍作思考后才想起那个闷热的夏天里，我踟蹰着走出的那一步。
我对泡面这种食物没什么具体的印象，第一次仔细的看到有人吃这种东西 还是复习周里某个午后我在夏允哲宿舍的窗外瞧见的。
复习周已经不再排课，那段每天走向图书馆的路，明明我已经独自走过很多次，但我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，会故意绕一段路，从他的宿舍门口走过。
路过他窗口的时候，我总是欲盖弥彰的别过自己的视线。很多次了，我会在经过窗口又走过宿舍大门口后听见他在身后叫我，身上胡乱披着外套，手里拎着他那两本快要翻碎了的书急匆匆的朝我跑来。
于是在他没跑出来找我的时候，我总会按耐不住的走回去看一看，看他在干什么。
多数时候是发现他不在的。
但只有那一次，我穿过一片葱郁的绿化带，在架了铁栏的窗户里，我看见他一面翻着报告一面胡乱的往嘴里塞了一口泡面。
我愣住，原来他没有陪伴我的时间里都是这样随意应付的。
隔天去图书馆的时候，他照常坐在我对面，我们从不在这个时候对话的，我原本也没想说什么，可是忽然想起他昨天搪塞午饭的样子，终究是没忍住问了他复习的事。
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笑着回答我，只说复习不累。
原来他笑起来这样好看。
我发觉自己面颊发热于是低下头，不敢再看他。
但该问的还没问出口，我犹豫过后还是平复了一下又抬头
“饭呢，你有在好好吃吗？”我尽量控制自己面容的变化，生怕露出一点破绽。
“嗯，会好好吃饭的。”他回答我，半边的脸沁在阳光里，鼻骨和唇峰的阴影都被印在脸上。
他又笑起来“我还要照顾你呢，当然要照顾好自己了。”
我并不知道自己那时笑了，只是很多年后我又回想起那时，原来他早已向我走出了好多好多步，自己会情不自禁的笑起来。所以我想，我那时大抵也是在笑的。
可今时今日听到他问出这同样的问题，我却不知道该把自己的思绪归于何处。
我从未想过，这么多年以后，他又向我走出了相同的一步。
可是我不敢去想以后，如果恩星出事，我们也会一起被断送的。
我们哪里有以后。
我早在他给恩星注射的时候就发觉了他手上的伤。
我怎么会没发现呢？
那也是我曾经最在意的。
但我哪有立场去问呢。
两个明明没有关系的人。
可他颤动的目的性太过明显，我也挣扎的过于激烈。
于是就这样顺理成章的，两个人都带着一些互相做戏的意味，我打开了他的秘密。
可我没想到
怎么会是周丹泰
怎么会是因为我
怎么会
那是明明我最骄傲的，是我曾经最看重的，那双可以救起很多条生命的他的手。
可是他被毁了。
我最在意的，他最爱的，都被毁了。
压抑感逼近我的周身，心脏像是忽然停滞了一秒。我怎么能不自责，是我亲手毁了他爱的一切，他的一生。
“我要立刻悔婚，我不会和那人渣结婚的。”我微微仰面，企图遏制流动的泪珠，但随后却还是低下了头对他说“都是因为我，都是因为我才让你受这么多的苦，对不起……真的对不起……拜托你……回到我身边吧。”
我曾坚守的，绝对对等的原则，再一次为他破碎了。
我没想过我会再向他走一步的。
我没想过我会吻他的。
在他迟疑的那一秒里，我心里甚至已经有了以后。
但他推开我。
说他会保护好恩星。
我看着他带一些悲戚的眼底，恍然失了神，我是想问他的
那我呢?
那我们呢？
可我又怎么能说出口，如果没有回响那就要懂得自知。
我明白，我都明白。
只是我一想起，好多好多年以前，他也曾经那样坚定的朝我走来，心里还是忍不住会遗憾，会想念。
明明那时我们还有好长好长的以后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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